玄談風雲換天下,
廬罄回聲道因果。
2009年11月15日 星期日,8:50 下午
竹露滴泠之境
也許,在中國的某些地方,還有着露珠從竹葉上滴落的清聲。那些搜遍千萬裏山河的邊邊角角的驢友們,是不是還能聼到曾經在古典詩詞中滴滴振響的這種籟音?孟浩然在夏夜納涼的時候,便悠然地聼到“竹露滴清響”(《夏日南亭懷辛大》),看來,竹葉上是很容易凝結露水的,並且即凝即墜,以致在唐宋時代,“竹露滴寒聲”(元稹《晚秋》)會從炎夏一直響到秋深,終夜不絕。

明人謝肇淛在《五雜俎》中推斷說,當年蘇舜元用以鬥茶取勝的“竹瀝水”就是竹葉稍上的凝露,對此我一直覺得難以置信,直到讀了蘇軾“竹露無聲浩如瀉”(《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》)、陸游“竹露如傾秋更多”(《野寺》)的句子——在中國的歷史上,曾經有着那樣茂密的、綿延深廣的竹林散布處處山野,以致千萬個葉参差滴下的露水匯成落雨一般的陣勢。而且,由于林深荫密,即使日出之後,“竹露”都不會輕易曬乾,要到午時才漸漸消失,一如楊萬裏的親身經歷, “竹間露重午方乾,松裏雲深夏亦寒。”(《初夏》)精雅的文化品位一路發展到宋代,造就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對于大自然有着特别敏銳的感受能力,讓他們會有足够的耐心與靈巧去收集竹露,並用分辨力超常的舌尖體會竹葉上露珠的滋味,辨識這一種水與泉水、雪水、雨水等種種天然清水的不同。據宋人江鄰幾《嘉祐雜志》記載,在北宋的天臺山,人們“斷竹稍,屈而取之,盛以銀罋”,把竹子多葉的高稍部分折斷,弯下稍頭,讓葉上的露水抖落在銀罐裏,由此而得的“天臺竹瀝水”頗為時人所重。一次,著名書法家蔡襄與另一位士大夫同道蘇舜臣鬥茶,蔡襄所用的茶品更勝一籌,而且煎以經典的惠山泉水。蘇舜臣的茶相對略次一些,不過,他精彩地運用了竹瀝水,結果點出的茶湯最終勝過了蔡襄。這無疑是在宣告,竹葉上的露水甚至比惠山泉更為佳美!露水本是地面水汽蒸發遇冷凝結的結果,在没有工業污染的時代,乃是大自然所制作的最無雜質的純淨水。不過,何以竹葉上的露水獨得宋人的高度評價?難道是因為在葉面上冷卻、凝聚、墜滴的過程足以讓露水浸染到翠竹獨有的清氣?清代名醫王士雄在《隨息居飲食譜》裏就闡述中醫理論說,不管生在哪種花、葉上的露水,都會吸收到這種花或葉的氣息與葯性。也許,宋人的舌尖真的能够辨識出無味清露中的那一絲微筠韻吧。

大約從竹稍取水終究是一項過于耗時費力的作業,所以,美味的竹瀝水很快就廣陵音絕,以致周煇在南宋初期便慨嘆“今喜擊拂者,曾無一語及之”(《清波雜志》),不再有人品辨那比惠山泉還要優美的竹瀝水帶給味覺的愉悅。它僅僅停留在古人的筆記中,作為一個極端的例子,提示着傳統生活中曾經的、非今日標凖所能衡量的、亦無法復制的奢侈。不過,對于傳統生活來說,其實有着遠遠更為便捷也更為普及的途徑來認識竹葉的滋味,那就是將之直接入飲料,入酒,乃至制作葯浴。不知是竹子的品種退化了,還是我們的感覺器官退化了,亦或是生活品質在某一方面退化了,縂之,古人對于竹葉香氣的那種敏感,那種傾情的欣賞,在今天的世界似乎已全然尋不到絲毫的痕跡遺留。曾經,將清居的宅所深藏在竹林之中,或者,至少在庭院一角種植一叢翠竹,根本就是一種必須的安排,因為這意味着一種香料來源終年摇曳在窗外,長翠不凋。不想喝茶的時候,隨手摘下幾片竹葉,就可以炮制宋時流行起來的一種熱飲“丁香熟水”—— 七片竹葉與五粒丁香一起放在紙上,隔火焙出微香,然後投入茶瓶,澆進沸水,密封片刻,便得到了冲鼻沁口的一瓶“花草茶”。有人中暑了,將竹葉投入米粥中,煮出“竹葉粥”,即足以去暑、消熱。到了端午,用竹葉包做袖珍小糉,蒸熟剥開,口感乃如菱角一般新鮮。在古代的人家,自釀米酒是一年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功课,將竹葉在水中煮出汁,以此汁加入到酒料之中,釀成的“竹葉酒”便有着“治諸風熱病,清心暢意”(《本草綱目》)的特效。在元明以後,鄉村生活中又多添了一項流行風俗,那就是蒸制家造燒酒,于此之時,在蒸餾甑中放入一包竹葉,也會讓餾管中流出的純液“另有種清趣”(《調鼎集》)。甚至,把竹葉與桃白皮一起投入大水鍋中,在竈上煮成熱湯,然後用這特殊的浴湯洗澡,能够讓身體盡去不潔的臭味,浸染上特殊的植物芬芳——這,是讓周身的皮膚打開毛孔,代替舌尖去享受竹葉的“清趣”了。它是極為道家所推重的一種經典葯浴,想來,在漾着竹葉與桃白皮二重清樸木香的熱湯中放松身心,耳畔傳來窗前竹露滴落的點點泠泠,在千百年前,乃是並不稀缺的人生場面。南宋詩人楊萬里在另一首《初夏》詩中,講述了種竹成林的喜悅:

手種琅玕劣十年,今年新筍不勝繁。不知明早添多少,日暮閒來數一番。

不到十年前種下的竹林,制造着新筍竞生的喜悅,于是,詩人黃昏時的消閒散步,也就以點數當天的筍芽為樂旨。循着這首詩的情致,依據文献的紀錄,我卻喜歡想象進一步的畫面:提着滿滿的幾大篮鮮紅櫻桃,任由着“竹露點衣巾”,步入幽篁深處,選擇粗圓的壯竹,在其上的竹節高處開洞,然後,把帶蒂的大櫻桃一個個塞入洞中,直到將竹節填滿,再用細泥將開口封糊,以如此的方式,保存櫻桃果過夏不蛀。也許是過得幾天,也許是頗過了些日子,同樣的身影再次出現,這次是提着盛滿新酒的酒壺。仿照唐代郫筒酒的形式,在粗大的青竹上開洞,灌入酒液,然後用細泥封糊孔洞。如此不辭辛勞的忙上多日,直到把整片竹林改造成筠影婆娑、龍吟森森的一所青翠色的地上酒窖。然後,在某一天,將其中幾處竹節的下方凿個洞眼,引酒流出,讓酝滿竹子氣息的酒漿灌滿酒瓶,提回草堂,去與登門造訪的嘉客共作欣然一醉。無疑,一個人的生活一旦與竹林相伴,就是确定了一種生存方式,樸素卻清雅、不失精致而又歸于自然的方式。
只是,這樣的生存,已經與那些曾經“竹露如傾”的篔簹翠影一樣,永遠的一去不返,再也無法復制,無法再現,無法重新體驗了吧。
posted by 牧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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